潮がさしてくる時

MacOS Monterey 自带的『スーパー大辞林』辞书对『潮騒』一词的解释为

潮がさしてくる時の波の音。寄せ来る波が立てる音。

潮汐来临时的海浪声。这是小说中田园牧歌般的小岛「歌岛」附近海浪发出的美妙的声响。

『潮騒』的阅读体验很奇妙:无论是按照中文理解标题里和式词语带来的诡谲怪异感,还是对Mishima老师的生平事迹、作品风格的略有所闻,都让人对下一页未知的故事情节产生一种类似于在台风降临前想要紧闭门窗的戒备感。

当你读完这本小册子后最大的发现就是,这场阴沉狂暴的飓风似乎始终没有到来。唯二两次让心灵雷达开始发出警报的情节,分别是初江躲避安夫的强暴和新治在港口固定船只。就在你以为三岛又将对主人公施加一种残缺的美感的时候,突然就变得雨过天晴了,一个犯罪未遂的「蝈楠」如同蔫掉的茄子一样认错帮女主挑水,主人公在漆黑一团的台风夜里轻松搞定一艘大船。

事实上,『スーパー大辞林』还收录了作为三岛书名的『潮騒』一词,释义为

小説。三島由紀夫作。1954年(昭和29)刊。太陽あふれる歌島の,若く健康な肉体と精神を持つ男女の恋物語を,ギリシャ的様式美のうちに描く。

「ギリシャ的様式美」,说的其实是『潮騒』的灵感来源古希腊小说「Daphnis and Chloe」。

Daphnis and Chloe is the story of a boy (Daphnis) and a girl (Chloe), each of whom is abandoned at birth along with some identifying tokens. A goatherd named Lamon discovers Daphnis, and a shepherd called Dryas finds Chloe. Each decides to raise the child he finds as his own. Daphnis and Chloe grow up together, herding the flocks for their foster parents. They fall in love but, being naive, do not understand what is happening to them. Philetas, a wise old cowherd, explains to them what love is and tells them that the only cure is kissing.[2] They do this. Eventually, Lycaenion, a woman from the city, educates Daphnis in love-making. Daphnis, however, decides not to test his newly acquired skill on Chloe, because Lycaenion tells Daphnis that Chloe “will scream and cry and lie bleeding heavily [as if murdered].”[2] Throughout the book, Chloe is courted by suitors, two of whom (Dorcon and Lampis) attempt with varying degrees of success to abduct her. She is also carried off by raiders from a nearby city and saved by the intervention of the god Pan. Meanwhile, Daphnis falls into a pit, gets beaten up, is abducted by pirates, and is very nearly raped by a drunkard. In the end, after being recognised by their birth parents, Daphnis and Chloe get married and live out their bucolic lives in the country.[2][3]

Daphnis and Chloe, by Marc Gabriel Charles Gleyre, circa 1850

这篇作品成文于1953年,届时三岛29岁,在那前一年,他去参观了希腊并受到了「达夫尼斯和克洛伊」的启发创作了这个小故事。「潮骚」本身即代表了一种彻头彻脑的古典主义。关于这一点,三岛其实在扉页就有所表示:

恶意无法像
善意那样走远路

在尾页,他又补上了这样几句:

放弃物质文明的堕落
找回古人淳朴坚忍的美德与精神
成为真的勇士

对于作品本身,我想大多数人除了感叹两句所谓的「纯粹」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太多高见,甚至文中保留着昭和早年对女性的描写风格还在豆瓣上引起不少当代读者的反感;与这种真诚、野朴、纯粹的乡间牧歌式的”happily ever after”比起来,各式各样的悲剧才反应了现代社会的常态,悲剧在诞生的的那一刻就更具永恒性。

因此,潮骚这部小说的正确打开方式是应该囊括进三岛老师作品集里作比较阅读的。所谓「三岛式美学」,就是金阁寺里面那种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绝美与噼里啪啦毁于一旦之间的巨大反差,是一种称为死亡美学的oxymoron. 但是,如果你仅仅是看到一种疯癫的猎奇这一点,那就跟墙内很多爱好探究「变态」心理的丑奴儿没什么区别了。

事实上,潮骚与所有其他可称为「三岛式美学」的作品是一脉相承的,它们的精神内核都是围绕着三岛他佬自始至终都在推崇的「古人淳朴坚忍的美德与精神」,这种古典主义精神田园牧歌的风格只不过是在理想与现实的洪流之间自然诞生的两种表现形式。换句话说,他佬通过描写这部「若く健康な肉体と精神を持つ男女の恋物語」向日本战后一代展现了他佬的理想主义:在远离现代都市、不受任何modernity问题侵扰的歌岛上,陈德文老师序言里写的「这里没有现代都市居民的困惑和不安,有的只是明朗的阳光、喧骚的海浪、闪亮的灯塔、扑鼻的潮腥,以及往来的渔船、欢笑的男女」,天生万物以养人(没有后半句)。

作为小岛的反面,灯塔长家的女儿『去东京的大学接受「教养」后』,变得「总是表情阴沉,一味考虑自己为何不美」;男二小反派安夫受物质文化侵扰,以「向东京的女大学生显示自己能说标准语」为荣,在从商经历中变得狂躁妒忌;弟弟阿宏旅行中花钱大手大脚开始寄快信,旅行回来后「只知道拼命玩乐」,与小伙伴模仿起在京都看的西部片,做一些危险的游戏;冲绳岛的运天港被美军登陆,岛上汽车轰鸣声终日不绝,美军营房像是「风景画上丑陋的斑点」… 作品中,三岛老师对歌岛的自然美是有很明显的倾向的。

千代子一心想着东京。即使在这样的暴风雨的日子里,汽车照旧来往疾驰,电梯依然上下不停,电车还是拥挤不堪,她眷恋着这样的东京。在那里,「自然」一应被征服了,剩余的自然的威力就是敌人。然而,在这个海岛上,人们视自然为友人,一味偏袒自然。

这与共产国际企图用强权构建的原子化乌托邦截然相反,三岛老师的歌岛是字面意义的原始丰饶,是脱胎于古典戏剧的现代文明堕落的反面,尽管此书在我看来某种意义上可以说等同于他佬政治理想的一种「共产党宣言」。

三岛老师致敬Guido Reni的「Saint Sebastian」, circa 1615

这种纯粹的唯美主义,与他佬最后在陆上自卫队阳台上切腹自尽的结局放在一起看,你才会幡然醒悟:这便是行为艺术的极致了,是一种绝望的美感。

潮骚中的政治愿景,随着全共斗、三岛和川端康成一并埋葬在了那段岁月,其余「苟活者」则背上了一辈子的「青春残酷物语」印记——70年代之后的日本已然没有理想主义者的土壤了。从自由民权运动、玄洋社的兴起到泛亚主义的失败,从和洋折衷到全盘西化的现代社会,回绕在日本人血脉中的,充满复古之思的潮骚之声如今已不复存在。